遙望人間最後淨土 祝福最親愛的父親
德醍撰
中學時期第一次讀到弘一大師”華枝春滿、天心月圓”的這二句,那帶點所謂悲欣交集的、如觸電般的感覺,腦海中的影像竟是爸爸牽著我的手,走過皎潔月光的樹林,面對前方夜幕陰森幻影叢叢,雖有未知與疑慮,卻沒有恐懼與不安。
我不了解為什麼那個記憶場景始終如此鮮明,半山腰的百果山,走不動的六歲的我,桃花源的故事,最後是趴睡在老爸的肩上(當然那時他一點都不老),而吹拂過的山風舒服得讓我不想醒來………。
回憶也好,記憶也罷;那都會是有情緒的,甚至是會有味道的。自己庸碌繁忙了大半輩子,初中就離家唸書的我,事實上沒在家裡待上多少時間。印象中,爸是嚴厲的,從他上樓的腳步聲就會讓我驚醒或不自覺地忐忑起來;爸是有原則的,他規定的事就是如此,沒得商量;他也是堅毅的,他想做的事就是下定決心去做,不管別人怎麼看他;而他更是理想主義的,從一貫道、摩門教、到以佛法為最終的皈依,他對真理的追求也是超乎世俗的。該怎麼形容他,其實不是重點,我只是想說,這些記憶中的老爸,從沒退色,亦發鮮明,儘管他這幾年就這麼突然地老了……..。
雖然老爸的身影總似有若無的在我身邊,潛意識裡也不喜歡別人說我像他,卻隱約地在許多生活的蛛絲馬跡中,驚覺到的確與他有著不可言喻的宿世因緣。當兵那年,首度在佛光山的水陸法會中,和他有機會在朝山會館裡,有著從沒有過的深談。他當我是大人、是朋友,平和地向我傾吐他心中的悲苦與感嘆。我有點受寵若驚,覺得心裡一下子還沒準備好,怎麼一下子我就當不得孩子了……。而十幾年後,自己在面臨週遭生活的巨大變動中,我首次全程參加水陸法會,而爸也堅持陪我拜完全程。當我因儀式過程腿痠腳麻、頭腦昏脹時,他卻始終如如不動,安住其中;當下我也只有咬牙硬撐,警策自己。法會圓滿的前一晚,不知為何,看著爸我百感交集,很想對他說些什麼。誰知這麼一開口,竟淚如泉湧,撲通一聲跪下,什麼話也都說不出來了。爸抱著我起來,都沒再說什麼;好似我短期出家懺摩的那一刻,心靈似乎也隨著懺悔的淚水滌淨了。是的,自始至終,爸就是我的護法神、我的本命菩薩啊!
我依循著世俗的腳步出國留學、闖蕩社會、結婚生子,忙碌而充實。爸也始終在一旁給予我最大的支持與關心,但卻不多干涉。儘管他一生公務員生涯,卻是過得如此與眾不同。在封閉年代的官僚體系,他已經勇於在職務上打破慣例、多所創新。公餘之暇,他更自力籌辦農地重劃,也是當時之創舉。他的獨到見識,也讓他隨著當時台灣經濟的發展,在投資理財有所收獲。之後更以公職黨員身分,投入體制內改革;儘管難以著力,卻也促成他毅然決然在壯年申請退休,移民紐西蘭。猶記得申請移民時他雖已五十來歲,仍密集苦學英文,數月後面談時即應答如流,順利通過。那時甫自大學畢業的我,還仍滿口結巴,兀自汗顏呢!
在台灣與佛光山結下的深緣,也讓他承擔起法水長流紐西蘭,所謂「人間最後淨土」的自我期許。1992年紐西蘭北島佛光會初創,他一點一滴宣揚大師的理念,不畏其它教內勢力的排擠,終於促成大師第一次訪問紐西蘭,也讓協會開始有了得以聚會的場所,亦有法師開始駐錫。直至去年,十五年過去了,雄偉莊嚴的紐西蘭北島佛光山終於圓滿開光落成,成為紐西蘭佛教徒心靈皈依的場所,更是當地的建築地標。這過程中有太多的磨難與逆增上緣,幸得佛法加持、信眾護持、常住堅持,爸當初播下的種子才得開花結果。雖說三輪體空,但作為他身旁忝為人子的我,也由衷感佩爸的付出與他所帶給我們的庇蔭。
有一段時間,我常對爸幾近法執的態度多所爭論。那時他不管看到誰,開口閉口都是佛法,可能也讓許多人如坐針氈。年輕氣盛的我跟他說,爸,你這樣適得其反,反倒讓人家都不敢學佛、親近佛法了。他不以為意,堅持他自己是在播下無形的種子,待時機因緣成熟自然會發芽。心裡雖不盡認同,但他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,卻是我所遠遠不及與自慚形穢的。
而的確,隨著時間過去,每次陪他到佛堂,從大家對他的尊敬與禮遇,真切地感受到他本身的修持就是最平凡的典範。我自詡學佛常隨心轉,更忽略了一點一滴的戒律儀軌正是協助拘縛我們這顆心的基礎修為。若說每個人此生在世都有其不可取代的功課,那我相信爸的前世或許會是個武僧,今世除了來以其堅毅的心力護持佛法外,更在隨緣學習柔軟應對的忍辱智慧。
年輕時的爸酒量極佳,常呼朋引伴、意興風發;並好登山旅遊,足跡遍佈台灣百岳及三十幾個國家。他五十歲退休那年,隨即皈依大師,受持五戒;當然酒也是不能喝了。朋友驚訝他如此劇烈的轉變,爸卻輕描淡寫地說,這輩子該喝得大概都喝得差不多了。而對工程背景的他,曾對文史哲學像是另一個疏離的世界;但皈依佛法皈依大師後,他是那麼用功地遍覽群籍,比當學生還用功。這幾年他視力因舊傷已大不如前,似乎也把思緒都往心裡沉澱;話少了,更怕吵。在和他極有限的相處與見面時間裡,更多的是沉默靜坐與日常生活的關懷。看著他斑駁的白髮和皺紋,知道他正一步步老去,但我卻不知我能做些什麼,其實連最基本的陪伴好像都很奢侈…..。
爸待己甚儉,衣服破了仍一穿再穿,吃的東西也一定清得乾乾淨淨,居家生活也簡單極了。但爸對於佈施卻始終不落人後,但盡一己心力,無所比較。其實爸對我何嘗不是最大的佈施,生養教育之恩自不在話下,我若能有多那麼一點開闊的胸懷,能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條件,那也都是他所給予的;而且對我們的需求總是滿足,對我們的疏失始終包容,甚至到今天,都還希望不要在生活中給我們添麻煩。常常我也不知該如何來表達對這綿長親情的感恩,或許就是一通電話,或許是小孫女一聲撒嬌的”阿公”,我知道我總是有所虧欠的。這好像是,我大概永遠不能習慣,那強壯的,什麼事都能搞定的爸爸,有一天也會變老,也會需要我們照顧……。
爸七十歲了。他仍喜歡安住在白雲藍天的紐西蘭。我沒能飛去向他當面拜壽,但我想藉由回憶和他聊聊。是的,那是有著情緒與味道的回憶,悠悠遠遠;而我知道爸也非常喜歡弘一大師的”送別”,而對應爸似長還短的七十載人生,佛法終將是我們最知心體己的交流。
生日快樂,爸!